熬论文熬至胆汁外涌，口舌无欲。遂拾掇案牍，聊以自振。发一废纸于重重书页之中，上有草稿二则，视之已西历去年之事。其一题《天地有自快哉来》，本为课程作业所撰，固于副题有牵强附会之嫌，行文也多有羁绊，不得随心所欲，故读来不免阻滞，有未竟之感。然今日居昏室之中，心如死水，读至“乔木之盖可以为亭，落叶之堆可以为座”一句，如沃源头活水，觉生气复苏，又不免恻恻然有所怀念。彼时山水，今日尤不可见闻。其二题《湖畔杂记》，杂而记事，小说而已。稿未竟，提笔续之，悠然不觉时日流逝。盖赵师所言不假，古之文人常御二笔，其一书写道德文章，其二聊以愉悦自我，为“末道小说”。小说者，有“小悦”之义，与“大道”相对。今于我视之，论文固乃大道，闲辞则为小说。今论文大道踽踽难行，闲辞小说魅惑丛生，是以忍偷寸金之时，为此不道之事。稿竟，得友人齐渊指正文辞六处，心有感念，自不待言。行文虽化庄苏典故、用陶庵成语，然所记皆亲历之事，非杜撰之语。其间诡谲笔法者，曰“神话”，曰“志怪”，曰“变形”，曰“魔幻现实”而已。本自闲辞，姑妄读之。齐渊以结句有孟浩然“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之感，则非余之始料。盖文本既出，意无达诂者是矣。若合一契于往来友朋，则此二稿之大幸焉。长天题记于荔园汇典楼，庚子年冬月廿七。——题记天地有自快哉来——读《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辞任以来，每爱至湖边信步。湖无名，因坐落于西北谷，偶也听闻以西北海呼之。虽呼为“海”，不过数亩。而谷亦不大，在学楼西南一端，来往人迹匆匆，鲜有驻足者，由是空空。谷虽小，宁静宜人，三面短坡，杂植乔灌，朝夕信步其中，有半坡落叶、一树鸟鸣。湖虽小，涵养淡泊，烈日晴空不加媚，风云开阖不减色，动静从容，怡然自适。吾爱此一方天地，爱于无人问处寄此孑然一身，爱于树下湖畔低吟高咏前人文章诗赋，在合一契处痛声嗟悼。苏子有词曰：“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每每读之，觉肝肠肺腑酣畅淋漓，一唱而三叹。《文心雕龙》有语：“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苏子此词，真可谓风骨兼具：写景不落敷陈赘语之窠臼，或略笔其总览，或虚状其空蒙，或三点其静，或一跌其动，择精要之辞，成破竹之势，以流动之语，抒快意之情，雄浑有如胸中浩然一点，磅礴直似物外快哉千里，此风骨之力也。苏辙在《黄州快哉亭记》中写道：“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举目而足。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洲之滨，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周瑜、陆逊之所骋骛。其流风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苏子快哉之意，当在快哉亭中，在其视域广阔、山陵动心、涛澜骇目，在其万千气象、遗迹流风。然则无此景无此亭，苏子便无此快哉之意乎？《超然台记》中，苏子说道：“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由是知苏子之快哉在己不在物，物有万千气象，亦不过是兴发之端，而非快意之要。苏辙亦云：“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不为物累，超然物外，便可得快哉之意。友人曾问曰：“谷何其小，何以壮君之胸怀？湖何其无风，何以骋君之意气？”吾笑而答曰：“君不闻苏子之语：‘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使吾胸中有浩然之气，则咫尺之谷可比泰山之蔚，无风之湖可兴滔天之浪。古人云：‘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此非神思之高蹈、意气之逍遥乎？纵孑然身寂，乔木之盖可以为亭，落叶之堆可以为座，晨风作茶，暮雨为酒，呼跃枝之雀以为乐朋，招出云之月以为诗友，乘兴而来，尽兴以归，安能不快哉？”是知天地万物存乎心，心有快哉，在在皆乐。庚子年十月廿四。湖畔杂记某日黄昏方觉，惺忪怅然，独往湖畔念诗。书页渐翻，日影西沉，天与地与山与湖浑冥一色，悄焉有感，徘徊索句。推敲毕，夜已深，见两抹磷火飘荡隔岸，游离不定，不知何许物也，遂缘湖往而求之。至则见二人影坐地，鱼篓饵盘分错左右，钓竿垂岸有任子之风。见吾来，颇异之，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乃举所钓之鱼与食。吾俯察鱼篓之中，见白波如山，海水震荡，有鱼大若北冥之鲲者，声侔鬼神，惮赫千里，动心骇目，不可久视。见吾愕然色变，二钓者相视而笑，复举一虾。其虾通体透明，着青幽之色，有足巨若蝎螯；望其木讷昂然之姿，颇似神兵天降。吾大异之，曰：“湖中焉得有此二物？”钓者顾笑，俛而不答。须臾风起，尘沙迷眼，有振羽之声渐起渐远，风静以望，已而天明，碧空之下，有白羽一点、灰羽一点。方此之时，吾忆昔日某友语我曰：“此湖有白鹭一只、苍鹭一只，日日涉水而过，不知其所来，不知其所往。”呜呼！白鹭苍鹭，非子也耶？子将何往，吾将何从？悠悠苍天，漠漠无处。庚子年十月六日记。（图片来源网络，侵删）
作者简介
长 天，文学爱好者，在读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