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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工程勘察大师、北京市测绘设计研究院原副院长杨伯钢已从事测绘工作39年。39年来,杨伯钢主持完成了北京数百个建设工程的测绘,为北京市城市体检和城市治理工作提供技术支撑,助力政府管理更加科学化、智能化和精细化。
新京报记者 刘旻
编辑 胡杰
校对 刘越
数字城市、三维重建、自动驾驶、多源遥感地质灾害、卫星影像判读、北斗卫星导航系统、月球火星都能用上……你基本不会把这些无比高大上的新事物跟马路上那群身穿黄马甲,扛着测量仪器,照来照去不知在干啥的外业工作人员联系起来。
在普罗大众的认知里,传统测绘就是先测后绘,用经纬仪、水准仪、测距仪测量去获取数据,然后用鸭嘴笔、圆规绘图,最后的产品主要就是单一的地形图和在地形图基础上编绘的专用地图,与我们的生活没有直接关系。
然而最近二十多年,信息技术加快了人类社会的运行速度,测绘学的学科内涵发生了巨大变化,如何界定测绘学的含义,已是世界各国测绘工作者所关注的问题。
在全国工程勘察大师、北京市测绘设计研究院原副院长杨伯钢看来,测绘的定位不断在提升,随着现代科技发展,测绘已经扎根各行各业,成了不可或缺的存在,测绘做的是让大家都能用的东西。
39年来,杨伯钢主持完成了北京数百个建设工程的测绘,他主持的北京市第一次地理国情监测工作,为北京市城市体检和城市治理工作提供了技术支撑;在北京市地下管线信息系统、天安门基础设施管理系统、“海淀城市”大脑、北京市不动产登记系统等方面,则助力政府管理更加科学化、智能化和精细化。
既做了,就做好
杨伯钢大学学的是城建工程测量专业,1983年毕业后一直从事这项工作,到现在39年。他头发灰白,穿夹克和衬衣,一笑,微露一对虎牙。院里的同事形容他,嗓门大,中气十足,特别有激情,永远风风火火的。
“我上大学前对这个专业一无所知,而且测量本身就是小专业,相对比较偏”,杨伯钢自述自己性格中规中矩,既做了,就做好,于是39年来一直坚守在测绘生产科研一线。
那时候的测量分两个专业,一类是大地测量,经常往荒郊野外走,水准仪、平板仪、测距仪、三脚架……全套几十斤重的测绘装备都要靠人力背上山,一两个月不见人烟,风餐露宿不说,还时常有遇到野兽毒虫的危险,他们很容易被分辨,往往被晒得黢黑。
另一类别是工程测绘。虽然没有那么辛苦,但在城市里也要经常从事外业,一张施工网格图,需要每隔50米打上一个坐标,每处细节都要细心绘制、每个角落都不能落下。那时候使用的是最原始的拉力计和钢尺,每次测量需要至少施加8公斤的力,才能测得有效数值,“用拉力计测上一天,会拉到手酸得没法握笔写字,晚上我们还要坚持绘图。”
杨伯钢做的就是工程测绘。大学毕业时被分配到北京市测绘处(北京市测绘设计研究院前身)测量四队担任作业员。测量道路、绘制规划红线、对建筑施工工程进行校验,是他的日常工作。
1988年,干了五年外业的杨伯钢到海南分院当技术负责人,一年后回到北京,当时北京的上地开发区、亦庄开发区先后成立,从只有荒地到楼宇建设再到修通公路,“每一份规划设计的图纸,都需要我们的地形图,每一幢建筑的施工,都需要我们定桩放样”,所有的数据都是杨伯钢带队一个一个测量出来的,并且突破性地完成了从工程测量、市政测量到综合测量的转变。
虽然说,测绘这个行业属于“幕后英雄”,工程完成后,荣誉都是设计者和建设者的,但“楼盖起来、路修好了之后,我们也有荣誉感。因为测绘人员投入太多的心血和汗水,所以工作虽然辛苦,但成就感也非常强,这可能就是它最有魅力的地方吧”,杨伯钢说。
杨伯钢曾经在赤道几内亚进行一个新城市选址的测量任务,做航片现场调绘,这是做全要素地形图的基础。如果调绘时判断错了位置、用错了符号、综合取舍不当或者注错了名称和数字,地形图也会经常出现同样的错误,“测绘工作常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因此一定要十分准确,要真实,要实事求是”。当地环境清新,人烟稀少,但因为不熟悉气候,经常被暴雨浇在工作现场,还会遭到尺寸不小的毒蛇的威胁。
在海口开展市政道路测绘时,他前一天立尺测量的点位,第二天就被施工车辆铲出一条大蛇,“想想真是挺后怕的”。
1994年开始,杨伯钢任北京市测绘设计研究院副院长。
彼时,测绘技术也从以光学仪器为标志的传统测绘技术体系,到以航空航天遥感、卫星导航定位、地理信息系统为核心的数字化测绘技术体系,再到初步建立以数据获取实时化、数据处理自动化、数据管理智能化、信息服务网络化、信息应用社会化为特征的信息化测绘技术体系。
为地下管线建数据库
北京的三环路曾经在2002年进行了系统改造,其中全长48公里的全线测绘工作就是杨伯钢带队完成的,当时主要是对道路出入口、雨水口、桥梁伸缩缝、交通标志牌、交通检测设施等重点施测。杨伯钢说,“其实就是为施工提供一些基础信息,比如哪里有地下水管不能动,哪棵树需要移,什么标志能安在什么位置”。
从那时开始,杨伯钢就注意到了北京城市地下管线的重要性。
城市地下管线,是指城市范围内供水、排水、燃气、电力、通信、广播电视、工业等管线及其附属设施,它们担负着传送信息或输送介质的工作,是城市的“生命线”和“血脉”。伴随着城市快速发展,地下管线设施规模不断扩大、负载量迅速提高,但与此同时,城市地下管线建设规模不足、底数不清、管理水平不高等问题逐渐凸显。
杨伯钢说,北京的地下管线情况非常复杂,于清朝开建,历年来铺了一层又一层,由于没有一套完整、可持续更新并使用便捷的综合地下管线信息系统,城市地下管线存在重复开挖、第三方施工破坏等现象,大雨内涝、油气管线泄漏等突发事件也时有发生,出于城市安全重要保障的需要,必须摸清来龙去脉,收集多方信息。
杨伯钢带领团队对北京城市各类地下管线进行测绘,按1:500大比例绘制综合管线工程图,形成真实详尽的地下管线档案资料,建立形成完整准确的信息库。
2017年,北京市地下管线基础信息普查工作成功建立起8万公里的二维、三维地下管线数据库,已核实的管线长度相当于绕地球赤道两圈多。这项技术成果已达到国际先进水平,后续全国多地采用这项技术,完成了50余万公里管线的安全调查。
2015年,国务院办公厅出台《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加强城市地下管线建设管理的指导意见》,提出建立地下管线综合管理信息系统,以满足城市规划、建设、运行和应急等工作需要。
“从一开始到现在持续不断地去推进这件事儿,我算是积极的推动者”。杨伯钢说,从2003年开始一直到现在,北京市测绘设计研究院建成的地下管线的综合信息系统,每年更新的管线数据大约在1500公里。
为什么要每年更新?杨伯钢说,“管线数据搁那两年就没人敢用,搁上五年就是一张废纸,数据要更新才有活力,未来测绘地理信息行业将形成跨界融合新业态,数据获取从单一传统测绘到引进互联网数据源,形成众源众包数据更新模式。”
用高科技创新测绘方法
随着国民经济的高速发展,超高层建筑开始增多,测绘工作遇到了新的难题。
2005年中央电视台新台址建设工程开工建设,工程主楼两座斜塔楼呈倾斜状,顶部通过14层高的悬臂结构联为一体,如何保障从双向倾斜6度的两座塔楼在162米的高空延伸出的空间悬臂的顺利合龙,是主楼工程施工中的关键难题,其中最为关键的工作是要保证空间悬臂各构件的精确测量定位。杨伯钢说,这对工程测量技术来说是一个巨大挑战,更是一个新的世界技术难题。
为了提高平面基准点的竖向传递精度,杨伯钢带领课题组对国 内外设备进行比较和选型,经过实际测试,发现一些进口仪器由于调焦、人工判读接收误差等影响,无法达到工程要求的二十万分之一的精度。
为此杨伯钢带领课题组进行改进和创新,使激光仪器在长距离检测中,无须调焦,实现了无调焦运行差,大大提高了整个检测系统的测量精度,从而摆脱了调焦误差对长距离激光测量的精度限制。
同时,由于建筑为异形结构,常规测绘方法无法验证任意点和点之间实测值与设计值尺寸关系。为了掌握建筑物竣工后的实际尺寸状态,杨伯钢带领团队第一次采用三维激光扫描技术,对特大、超高、异形、悬挑结构进行工程竣工验收测量,清晰直观地测出楼梯每个立面的情况,成功解决了难题。
在2022年北京冬奥会和冬残奥会上,无人机和三维激光扫描技术也大显身手。小海陀山是北京冬奥会延庆赛区的选址所在地,复杂的山地环境,让测绘人员和仪器很难到达,植被还会影响有效观测视线。
最终,杨伯钢带领团队和遥感公司技术合作,研发出山区无人机摄影测量技术,反复测试适合无人机测绘的飞行速度、高度,搭载上合适波长的激光设备和航摄模块,高度以每70米为一个单位,通过一层层飞行,扫描出山体的三维地理数据,经过处理后,小海陀山间21平方公里区域的三维图像就成功生成,一整套高山区无人机大比例尺地形图测绘作业模式也就此诞生。
“实景三维模型绝不是简单的一份数据,在需要的时候,它可以真正把一座山‘摆’到你的面前。”杨伯钢说,这套模型是可以配合规划设计随时使用的支撑工具,能高效、精准地做到区域信息的可视化。
三维激光扫描技术不仅能“画”出山脉,也能辨别精细到毫米的误差。国家雪车雪橇中心属于复杂的异形建筑,赛道长度1935米,设置有16个弯道,最高设计时速134.4千米。为了保证运动员在高速竞技中的安全,赛道的竣工测量精度要达到毫米级,任何一点微小的形变,都逃不过三维激光扫描的“火眼金睛”。
三维相关技术还实现了建筑、文物、遗址的“数字孪生”。实景数字天安门的构建、三维立体实景中轴线、首钢园区炼铁炉工业遗址、汶川地震什邡市的震后遗址……这些珍贵的场景,都已被杨伯钢带领的测绘团队使用三维激光扫描技术留存下来,“不论是作为历史的存档,还是对日后的保护、修复、管理,这项工作都十分有意义。”
让北京的地理信息“活”起来
如今,测绘地理信息作为一个技术密集型行业,不断创新是其最鲜明的禀赋,跟其他行业大数据、物联网、区块链这些以前与测绘很少沾边的新技术,已被杨伯钢巧妙地与测绘相融,致力于地理信息科技服务首都规划建设和管理。
在杨伯钢看来,测绘的定位在不断提升,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测绘已经扎根各行各业,成了不可或缺的存在,“测绘就是基础数据+专业属性+分析应用+智能化,最终,测绘要做的是让大家都能用的东西,让信息替代人去跑路”。
2010年,杨伯钢带领团队,将已有的数字测图、航测技术、高分卫星影像等手段与工程资料结合,第一次完成了北京市城区范围400平方公里1∶500基本地形图、平原地区4000平方公里1∶2000基本地形图、全市域范围16500平方公里1∶10000基本地形图的绘制。同时建立起地理信息定期更新机制,保证城区范围内每年更新,六环以内地区两年更新一次,紧跟城市日新月异的发展变化,让北京的地理信息“活”了起来。
这套城市基本比例尺地形图测绘一体化系统是国内首创,不仅服务于北京城市总体规划实施、核心区保护、城市副中心建设等工作,还推广到了全国百余个城市。
相比于其他城市,北京的情况更加特殊。作为超大城市,针对人口、环境、水资源、交通等“大城市病”痛点,杨伯钢提出了一个新的思路:构建一套面向特大城市的地理国情普查监测框架体系,对土地利用、生态变化、城镇扩张等动态地理国情信息进行持续的动态监测。
这项工作没有任何成功经验可供借鉴。杨伯钢带领团队构建了内容指标、技术方法、软件工具和成果应用模式,经过近10年的持续更新,形成了北京市地理国情监测数据库和相关成果。
基于人口繁衍得出用地数据、摸清北京“海绵城市”建设底数,首次查清了全市500余万栋单体建筑及全市高精度、无缝覆盖的地表覆盖等数据……一系列科学数据的产出,为城市管理的科学决策、科学评价、科学管理助力。目前,这项技术已在全国337个地级以上城市得到应用。
助力不动产登记信息系统
不动产测绘关键技术及标准化研究是国家公益性行业科研专项,是北京市参加世界银行营商环境考核的重点项目。
2015年6月起,杨伯钢就带领项目组通过地理信息+大数据、物联网、云计算等多种技术的应用,完成了不动产登记数据采集、建库与平台建设的全流程关键技术研究和软件研发,支撑了年业务量130多万的北京不动产登记发证工作。
2020年2月,“区块链+不动产登记”七个应用场景正式上线。有效缩短了不动产业务办理时间,减少了多项纸质材料,尤其是抵押登记与抵押注销登记业务申请,不需要到不动产登记大厅,在网上就可以办理,实现了不动产不见面登记。
目前,北京市不动产登记信息系统已实现内外27项数据共享,包括北京市自然资源委内部的9类证件信息,如《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规划条件》等,以及住建委、市公安、市场监管、民政、银保监等11个部门的18类信息,设计户籍人口、婚姻登记、金融许可证、营业执照等。
不动产登记科技成果在全国31个省份的100多个地市得到应用,支持了全国“第一本”和北京市“第一本”不动产登记发证,累计发证超过千万次。
近期,杨伯钢又在探索测绘产品与自动驾驶技术的融合。一张“精确的图”是自动驾驶汽车运行的根本支撑,地图必须精确到“车道级”,并实现地图数据实时更新,才能保证自动驾驶汽车“大脑”在行驶中作出正确决策。
在北京经开区的全国首个网联云控高级别自动驾驶示范区,杨伯钢正在和团队开发满足安全、保密要求的众源更新模式,探索构建“车、路、云、网、图”网联云控模式,让车辆能随时获取最精准的地图数据,最大限度实现车路协同。
2020年开始,已近退休之年的杨伯钢又担当起院城市空间信息工程北京市重点实验室主任的重任。作为北京市政协委员,他近几年曾多次提交了服务城市规划建设的相关提案,其中《关于开展全市范围内居住小区管线普查的建议》《打造2022年冬奥会残奥会高品质地图服务产品和加强管理的建议》等,均获得了市领导的批示,并被列为优秀提案。
杨伯钢认为,未来的测绘将是“空天地一体化、室内室外一体化、地上地下一体化、历史现状规划一体化”的“四位一体”图景。
他说,随着地理信息产业创新能力的不断提升,与新一代信息技术不断融合发展,将催生出更多的新产品、新服务和新业态。可以说,地理信息将成为信息社会建设和政府智能管理的重要支撑,未来发展的前景十分广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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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已由作者:玲珑,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深夜有情”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我是老爷身边没名分的妾。
每天负责传传话,唱唱戏,偶尔气一气正室夫人。
但出了大宅,我还有个家。
那里住着我每半个月才能见到一面的丈夫。
我是老爷身边没名没分的妾,但出了大宅,我还有个家
1
民国三年,三月初五,是值破岁,大事勿用。
洪家,煤市东街的洪家,下九流里最说得上话的人家,八大胡同的掌旗人,这是那玲儿对洪家的认识。
再多的,还是十四岁那年,在大栅栏碰上个粉妆艳抹挂着大红绸花的女娃娃,还没她高呢,点着小脚疯跑,后面两个男人追,追上了劈头盖脸地打,鞋底子都抽折了……
打人的嘴里喊的是:“洪家的园子你也敢逃!”
可这也不过是洪家的一小部分,还没指甲盖大的一小部分。
现在,她已住进了洪家的西苑。
惶惶间昨日的事就过去了,和夜里的月一样,日头出来前,就过去了……
2
入了洪家门的新媳妇,头一件事自然是见公爹。
只叹这新媳妇却是穿孝的,清白白夹棉有省的老旗袍,素发髻上一朵绢花,绢纸花瓣随风轻颤。
绢花儿颤,那玲儿的心也在颤。
洪老爷子,八大胡同里长大的孩子,没爹,娘死得早,连名姓都没有。十五岁因着老鸨子不给饱饭吃,一把火烧了园子,入丐帮,认了个老赌棍当干爹,跟老赌棍姓洪,当街坐庄叫局子,混了点本钱。人横,谁耍鬼,断谁的指头,谁闹事,扎谁的肠子,在赌上起了家……
后来老佛爷逃难路上送吃送喝送铺盖,老佛爷归京,洪家得了赏,再没什么高低什么黑白,洪家就此风头无俩。
这故事,是那玲儿早上听身边小丫头子讲的。
要见这么个人,还得喊爹,还得敬茶,说不慌是不能的。
正胡想着,正房门帘陡然撩起,一个俏丽少妇探出头来,端的是好生俏丽,眉如勾眼带俏,才起床似的半散着发,身前衣襟更是塞得胡乱,越发显出那处鼓胀,看得那玲儿脸红。
“二少奶奶?里面请吧。”少妇浑不在意,话也说得散漫。
那玲儿拿不准该怎么喊人,看向管家媳妇,管家媳妇笑得老道,稍等了会儿才开口,也不知是晾着她还是晾着那说话的人,那玲儿也不敢催,却是过了应声的时机。
“这是柳丫头,老爷身边伺候的。”管家媳妇终于开口。
晨风纳寒,冷得人手脚冰凉,唇齿自然也钝些,再钝也还是得应。
“多谢柳姑娘。”那玲儿思忖着开口。
“可不敢当,里边请。”柳丫头又撑了撑帘子。
那玲儿赶紧进屋,却更傻了眼。
老爷子在内里床榻上半卧着,瘦且黑,倒把一双眼显得极大,轮廓让人想起洪长年,可到底这双眼昏沉了些,不难看出,老爷子身体不够康健。
床榻上下围了四五个娇俏丫头,捶腿的捶腿,揉肩的揉肩,喂饭的喂饭。女人高矮不一,身上也是着素,可素得假,蓝裙底下露着粉红鞋尖,头上不戴花却扎着四五股彩绳,莺莺燕燕一群,香气诱人昏沉。
“二少奶奶,茶来了。”管家媳妇头不抬眼不睁地端上茶碗。
“爹,媳妇儿那氏给您敬茶,请用茶。”那玲儿跪地。
“好。”声音嘶哑,却也算不上多苍老,老爷子挥散丫头们,起身接过茶,瞧动作,倒也利落,想来不是什么大病。
“读过书?”老爷子抿了口茶,昏沉的眼盯在那玲儿身上,恍惚间有些锋利,却反让人感叹,旧日里街上横行的霸王今儿却只剩下房内放浪。
“上过旧学。”那玲儿先按礼叩了头,才敢起身应话。
“阿怀是洪家长孙,好好带着——哎哟……”老爷子说了两句,眉陡然皱起,黑瘦的脸上五官拧作一团,颇为痛苦,身边丫头慌忙忙递过早就烧好的烟枪,老爷子就着那白玉似的手鼓了口烟,皱着的眉舒散几分。
“二少奶奶,老爷子赏的。”还是那漫不经心的柳丫头,毫无规矩地单手递过个福袋,里面的金银器叮当响。
眼见公爹又被女人围上,那玲儿慌忙请退,临出门前没忍住回了下头,正对上了柳丫头往外看来的眼,仍是漫不经心,仍是眼梢带俏,却似夹杂着几分别样的光,使人捉摸不透。
3
出了正房,管家媳妇又带着她去后罩房给林夫人敬茶,才过院门却给拦了下,一个婆子端着个托盘,上面一串子香樟木的佛珠,翡翠的佛头、背云,纯金的卡子、顶珠,算不上多雅,值钱还是值钱的。
“二少奶奶多担待,夫人身子骨弱,今儿就不见了。”婆子态度算不得恭敬。也是,她一个望门寡,僧佛尚不可见,人拦着不让进门也算不得过。
林夫人不是洪家的夫人,妻妾有别,妻早亡自有续弦,妾是抬不上妻的。可如夫人林氏膝下有子,也就是三少爷,且这洪家后宅多年来有媒有聘进来的只这一位,日子久了,宅子里便也都尊上一声林夫人。
那玲儿散了好些个首饰,从小丫头子们嘴里得了各色的消息,老爷的,林夫人的,还有三少爷的。
三少爷住西苑南边,门却是另开的,中间更是横着一堵墙,乃至于那玲儿早起才知道这西苑还有旁人住,一个侧苑住着,却各走各的门,想来二少爷生前跟三少爷关系是好不了的,难怪林夫人不见她,那玲儿如此想着,不免又叹,这洪家,人丁不旺,还挺乱的。
茶敬过了,那玲儿便回房去看阿怀,阿怀年幼丧母,今儿又丧父,那玲儿是真的疼他。孩子虽小,却最懂看人,谁是真心对他好,一会儿便瞧明白了,不过一日,连睡觉都要那玲儿抱着,如此竟觉时间飞快,一大天过去,也算太平。
可太平,只此一日。
次日正房请早,门帘子撩得痛快,里面却站了好些个人,老爷子旁坐着一身姿窈窕的妇人,看不出年纪,周身素袍,手里拈着串紫檀佛珠。
“这是老二媳妇儿吧?昨儿那串珠子可喜欢啊?”妇人眉眼带笑,语调温柔。
“媳妇儿那氏见过夫人,谢夫人赏。”那玲儿慌忙见礼,话说到这份儿上,哪里还猜不出身份。
“多俊俏的孩子,天可怜见儿的,阿弥陀佛。甭怕孩子,天地阴阳虽有隔,可隔不了亲人彼此惦念的心,只要心里常念,佛祖会保佑他们早日轮回的。”林夫人一脸的清风明月,那玲儿不禁想昨儿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哎哟……”老爷子扶额靠向林夫人。
“哎……快、快……”林夫人一边替老爷子揉太阳穴,一边喊人。
和昨儿一样,老早烧好的烟枪递了上,才鼓几口,便给林夫人叫了停。
“缓过劲儿就行了,可不兴抽多了,我还指着你长命百岁呢。”林夫人话说得温柔,人也端庄,这样的贵妇人守着,换谁也舍不得说重话。
“什么长命百岁,这半百还没过呢,就落下这毛病……”老爷子叹气,算起来,他今年虚岁才四十九。
“又不碍着性命,你一个霸王,这算得什么?快甭说这些不高兴的。”林夫人纤纤手指按在老爷子嘴上,脸也贴得极近,语调柔得轻飘飘的,端庄贵妇陡然多了股子风月劲儿。
那玲儿赶紧低头,却又听她喊:“柳月儿呢?叫过来,唱两句,透透心情。”
林夫人的话音落了,却愣是没人搭茬,一脸舒坦的老爷子也斜了眼,那柳丫头就在床旁边站着呢,林夫人愣是看不见。
“怎么着?人没在?”林夫人坐正身子,又问。
“在,哪能不在呢,老爷在,柳儿就在啊!”柳月应声,声高,语快,一大串话儿接上倒豆子似的容不得人反应。
“昨儿睡不安稳,今儿嗓子不好,夫人想听戏,柳儿就小唱两句,人哪能不识抬举呢!”话说罢,也不管屋里人什么反应,柳丫头弯眉怒挑,俏眼微瞪,张嘴就是一段西皮快板。
“一口怒气冲天外,打骂唐童小奴才,胞兄被你父箭射坏,兵法洛阳为何来,今生不能食尔肉,你坐江山爷再来!”好一段《锁五龙》,柳月儿声娇,青衣的底子,这会儿唱花脸不够浑厚也不低沉,可那骂人的劲儿却是只高不低。
林夫人没等听完就变了脸,“这是骂谁呢?”
“李世民呗。”柳月儿回得理所当然,锁五龙可不就是单雄信骂李世民嘛。
“丧还没过呢,唱哪门子戏?”老爷子抢在林夫人开口前撂了脸子,霎时谁都没了声儿。
那玲儿这才觉得,自己昨儿眼皮子实在是浅了,耳边不由响起大少爷那句话——进洪家,好活不好活的,不好说啊……
4
三月初七,宜会友,忌开渠。
那玲儿站在坟前,灰白碑刻上是父母的名,笔画深刻锋利,和石头一样冷,和石头一样硬,新妇回门的日子,她却只能来这儿。
“玛玛、讷讷……”靠在石碑上,一肚子话一句也说不出,不过二十几天,比她过往的十七年都漫长。
风吹过,是春风,比上个月少了袭人的寒,可还是冷,这冷,不是日头能驱得散的。
祭过了父母,那玲儿便往大栅栏去,她走时答应阿怀带点心回去。
坐在车上摇摇晃晃,隔着黑纱看着路边,看见了房屋,也看见了人马,虽蒙着黑纱,可到底还是看见了,挺好,总比看不见要好。
那玲儿轻叹一声,接着她就看见了胡同口那棵香椿树。每到这时候,香椿发芽了,那棵树都是秃的,新鲜的香椿芽,谁家都要来薅上两把。那树且要秃上半月有余,才能再长出大叶来,顺着那棵树往胡同里走,门上蒙了层铁皮的,就是那家。
车奔得快,胡同口的香椿树隔着黑纱往后退,她没下车,也不想回家,她害怕,怕那房子里,只她一个人……怎么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呢?
那玲儿往“点心曹”走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着这个事儿,到底为点什么就只剩下她一个了呢?她想不明白,也不可能想明白,不过就是找个事儿占着脑子,免得太难过。
“点心曹”门前排了好长的队,那玲儿倒觉得不错,她不想那么快回洪家,可她也不敢四处乱逛。
“曹嫂子,那槽子糕要火大的啊,就这些了?那我包圆了。”前面的声儿耳熟。
拎着一包点心的女人从队伍里出来,藏蓝短卦黑袄裤,头发没盘也没散,一长根黑辫子坠着藏蓝的流苏络子,普普通通里透着精细,却没了那玲儿见过的懒散劲儿,以至于那玲儿揉了揉眼,生怕自己认错人,可那如勾的眉带俏的眼,不是柳月儿还能是哪个?
柳月并没有走远,而是和街边晒阳的老人闲聊,说说今儿的菜价,聊聊昨儿的米价,笑得爽朗,应得利落,人也没了懒散放肆,像极了胡同里那些个当家柴米的女人。
“小月。”高高瘦瘦的男人,一身淡青的褂子,从斜街里穿出来,笑若暖阳。
“阿关,今儿回得早?”柳月笑灿灿迎上。
“你回来嘛,就早走会儿,晚间开戏再去。”男人接过点心包,两个人手牵着手,往胡同里去了,隐隐还能听得见柳月的笑,很开心。
那玲儿又一次怀疑,是不是认错了人,身边排队的大嫂却“啧”了一声,和同来的姐妹嘀咕:“这两口子也是奇怪,半个月见一回,女的走了,男的也不咋回,不定怎么个事儿呢……”
那玲儿提着点心从胡同出来的时候,车夫正在街边茶摊上抽烟,老早瞧着她,便一口干了茶碗里的茶。
“二少奶奶,还往哪去?”车夫压低车子方便那玲儿迈腿。
“回……”那玲儿才开口,那车夫又跟了句:“早间上面来话儿了,二少奶奶难得出来,是想回家还是想去店里瞧瞧都成。”
半晌,那玲儿才问了句:“什么店?”
“都行呀,洪家买卖多,南城底下您想去哪,就近都有歇脚的地儿……”
车夫说到这,叹了口气,叹得轻,接着就压低了声儿,“不瞒二少奶奶,早前海山赌坊也在咱这边儿,出事儿当天,大少爷就接过去了,丧报还没发呢,人就压进去了……嗨,说这干嘛,您一个女人家那地儿也不方便去,要不您街上逛逛?”车夫说着提起车把。
“不了,回吧,阿怀等着点心呢。”清脆脆的声儿从黑纱里传出来,转了车夫原本要抬的步子。
“二少奶奶,刚子我伺候二少爷车马好些年了,二少爷对我有恩,二少奶奶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尽管吩咐。”车夫躬身起立,车子飞奔起来。
“有心了。”黑纱里飞出三个字,被“踏踏”的脚步声盖过,这一段话也被车子甩在后面,散在风里,一个字都没带进洪家。
5
“点心曹”的豌豆黄软滑适口,甜而不腻,阿怀吃得满脸都是。
“大大也给我买过这个。”阿怀边吃边说。
“也是这家的?”那玲儿替他抹去脸上的点心渣。
“嗯,这个啥心啥的。”阿怀认识的字儿不多。
“点心曹。”那玲儿指着油纸上的字儿慢慢念,心里想的却是白日里的事儿。
车夫那两句话,到底怎么个意思?什么叫“早间上面有话儿”,这个“上面”是谁?老爷子?大少爷?是真投诚还是假打探?人家递过来的手,她接是不接?给她递手为的什么?
思虑间一小块豌豆黄吃进去,好吃的,这么好吃的东西,是不是该送别人也尝尝?
阿怀往院子里喂蚂蚁的时候,那玲儿拎着另一包豌豆黄去了东苑。
东苑没有树,也没有草,青石板铺满地,平坦又生硬,远远地摆着几个大水缸,冬里装雪,夏日盛水,算这生硬院落里唯一的点缀。
“有事儿?”洪长年还没换下外衣,他刚从外面回来。
“买了点心,阿怀说大大也喜欢这个,央着我给您送来。”那玲儿打着孩子做幌子。
“今儿出去了?”大少爷接过点心放在桌上。
那玲儿抬眼,又垂下,“三天回门,我无处回,便去给父母送些纸钱。”
“阿怀呢?”大少爷有意无意地问,既然孩子要送,自己怎么不一起来?
“院儿里喂蚂蚁呢,舍不得撒开。”那玲儿恭敬敬站在远处,应得合理。
“往日我这个时候都不在,你今儿倒是赶巧。”大少爷每一句话都不挨着,像想起什么说什么。
“前两天这会儿子都瞧见喂马的小子跟厨房讨零嘴儿,今儿没见着,想着兴许是外面回来了车马,他赶着喂马,这才来碰碰运气。”那玲儿实话实说。
“嗯。”洪长年似笑非笑,眼深、色沉、深潭水般无有波澜。
“孩子有心了。”他拍了拍油纸包,算承下这份情。
那玲儿请辞,身上起了一层薄汗,几句话而已,她挖着坑,他也埋着枪,说不上谁试探了谁。
显然大少爷不知道她今儿出门,他不是那个递话儿的人,难不成是老爷子?
6
晨起春光,清风舒爽。
赶着清风顶着春光,那玲儿照常往正房请早。
“二少奶奶回吧,老爷。今儿起得晚。”柳丫头脸色不愉,连门槛都没过,说完了话就要回去,却给那玲儿叫了住。
“柳姑娘,借一步说话。”那玲儿上前拉住柳月儿的手,掌心里是一枚金镏子。
“二少奶奶怎个吩咐?”柳月攥着拳,往外几步走,脸上的不耐烦收了几分,却也还是那懒散姿态,爱答不理。
“就是想劳姑娘拿个主意,昨儿因着给父母上坟我出去一趟,顺道儿买了些点心曹的豌豆黄,阿怀爱吃得很,嚷着今日还去,可我拿不准带孩子出去,是不是该先禀老爷?”那玲儿客客气气地问。
“二少奶奶知道点心曹?昨儿……头午?”柳月俏眼斜睨。
“是啊,自小住那附近,就好这口儿,回来时候还没到晌午呢,正赶上槽子糕卖没了,不然也准备买点的,槽子糕火大的才好吃。”那玲儿微微带笑,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柳月冷了脸,半晌才应了句:“孙少爷出门自然要禀的,可老爷事儿忙,您往大少爷那递话儿也是一样……年头不好,世道乱,二少奶奶外面瞧见什么杂七杂八的也别往心里去,这时候,人还是求个安生的好。”明明是下人,明明是应别人的话,可从柳月嘴里说出来,倒像是警告。
“可不是嘛,安生总是好的,昨儿我出去跟管家媳妇儿说了声,她没说旁的,我也就去了。二爷早前用惯的车夫,再也没带个旁人,这会儿想起了,可是不妥了,下次……”那玲儿还是一副闲聊的姿态。
“下次怎么着,谁也说不好,后宅的事儿,自有后宅的人管,旁的人说了也不算,我这儿忙着,少陪了。”话说完,也不等人应,顾自便走了,头昂得高高的,腰扭得软软的,又俏又傲。
那玲儿垂眼看着脚下,慢悠悠举步往回走,柳丫头态度不好,意思倒是明了。她问的,人家都答了,老爷子不管事儿,该问大少爷的问大少爷,剩下的,还有后宅的人管……
那玲儿踏着春风带着满脑子疑惑回了西苑。
“二少奶奶,早间林夫人那的张婆子来了,说夫人觉得您有佛缘,送了些个经书过来给您。”小丫头红娟捧着一沓子经书上前。
“呵,那得谢林夫人赏。”那玲儿接过经书放在桌上,一页页翻过,一纸白茬微露,那玲儿只觉自己瞎忙活,东苑正房走一遭,合着人家自己找上门来了。
信不长,不过几句,可怜她,看得起她,顺道儿又惋惜了二少爷人才没大少爷就拿了势力。
那玲儿越发想不明白,那个躲在佛祖后面争风吃醋的林夫人,给她伸的哪辈子手?又是怎么就收拢了二爷院里的车夫?然后呢?她用得着她一个望门寡的儿媳妇干嘛呢?又不是亲生的。
洪家就像一个菜市场,光溜水滑的果菜摆在那闯脸面,柜子底下一地烂菜叶子……
7
谷雨初晴,宜开卷,忌访友。
安生过了半个多月,阿怀要上学了。
“世上唯有读书高”这个事儿,到什么时候、什么人家都是要认的,更何况还是大少爷的意思。
那玲儿给挑了西城的小学,洪家再能耐,阿怀也才是个五岁的孩子,若是为着这个姓受了欺负,对他、对那些孩子都是个麻烦事儿,不若送的远点,身份藏着点,安稳稳过个童年最好。
老爷子是不满意的,请先生来家里教最稳妥,不想大少爷一句“时代不一样了,小辈儿也得往前探探身子”,把事儿拍定了。
那玲儿和管家去送阿怀上学,嘱咐了一路。
“阿怀到了学校要有礼貌,见着先生要问好,见着同学要客气,阿怀有学名了,洪怀麒,先生叫的时候要应……”临到学校又说了一遍。
阿怀扭着身子不高兴,他不想去,可到了学校,瞧着里面的大院子和一个个往里走的孩子,他又忍不住好奇想进去瞧瞧。
小班的先生姓陆,斯文文一位,管家伴着孩子跟先生说话,她带重孝不便往前,就门边儿听着,暗自想着一会儿回那家把她那方红丝砚取来,送给阿怀。洪家虽大,也还是南城里平民的规制,好些东西好些事宜,排场虽够,精细不足,她自也不敢提,倒显得矫情,索性回去拿。
“敢问,可是陆先生?”门外来人,高高瘦瘦,淡青色的袍子,身边一位少妇身姿丰腴,领着的小孩与阿怀差不多高。
那玲儿让过,两人略略颔首,也是来报名的新生,大人们说话办手续,两个孩子玩到一块儿。
“你叫什么啊?”那玲儿蹲下身子问那小孩,鼻间萦绕一股子药草香。
“关明远。”小孩答得干脆,胸前挂着个荷包,飘着幽幽草药香,上面绣着个明字。
“我叫洪怀麒。”阿怀也争着说名。
“那是你爹娘?”那玲儿又问。
关明远点头,阿怀又争着说:“这是我玲儿娘。”那神情微微落寞,那玲儿伸手刮了下阿怀的小鼻头。
手续办完了,俩孩子也熟了,乖乖跟着陆先生往课室去了。
“忠叔,我想回趟那家,取点东西给阿怀。”那玲儿低声询问。
“哟,小的这边……”管家掏出怀表看了看。
“不劳烦忠叔,我这拿了东西就回,让刚子跟着就行了。”那玲儿迈步上车。
罩着黑纱的车一路向南,路过学校,也路过了关明远的父母。那玲儿隔着黑纱看着那高高瘦瘦淡青袍子的男人,轻咬下唇,她不会记错人,关明远的父亲就是那个在胡同里拥着柳月,笑若暖阳的男人。
真奇怪啊。
8
谷雨时节,香椿树已枝叶葱葱,吃香椿芽的季节过去了。
这个季节过去,便是下个季节,冬去春来,春走夏至,天地自有定数。唯人,总能脱了那定数,碰上无数的巧……
那玲儿取了东西,跟陈妈少聊几句便往“点心曹”去,阿怀头一天上学,总要让他高兴高兴,更何况她也不想在老房子里多呆,生怕呆久了,便要给旧日的记忆吞掉。
今儿早,“点心曹”门前还没有许多人排队,末一个站的少妇身后一条黑亮亮麻花辫,辫尾坠着流苏绳。
“二……”那玲儿站过去,前头人回身,俏眼弯眉,端的一惊,下意识开口。
“嘘!”那玲儿眼神越过柳月,对面高高瘦瘦的男人正急匆匆往这走。
柳月回身看见男人,面上重挂了笑,“阿关,怎出去这么早?”
“换了新琴,早起跟着吊嗓子的小徒弟儿们合合,才回……”男人突然看见那玲儿,差点被嘴里的话噎死。
柳月见男人看着二少奶奶,忙道:“这是小玲,我在洪家的姐妹,总听我说曹家嫂子的点心好,便来买些。”话说得干脆,袖子下的手却偷偷扯着那玲儿的衣衫。
“这是阿关,我们当家的。”柳月又介绍另一边。
那玲儿笑而不语,微微点头。
男人看了半晌,也不见她戳穿他,迟疑疑应了声好。
“别买了,还得好些时候呢,咱回吧。”阿关拉过柳月手臂。
“柳姐姐回吧,我排着,一会儿多买些就是了。”那玲儿开口,两个人都盯着她,生怕她说出什么。
“好。”
“好。”两人齐应声,挽着手走了,走得快,柳月身后的黑辫子一摇一晃地蹦着,辫子都慌了,人岂能不慌?
天擦黑,柳月儿便回来了,捧着老爷子赏给阿怀的文房四宝,一身灰白底儿茶色碎花滚银边旗袍,素而贵,和早间那一身蓝棉布袄子差的不是一两点,不看姿态,只瞧衣服,已是判若两人。
“孙少爷上学辛苦,老爷子惦记。”柳月来得张扬,还是那一副不把别人放眼里的懒散。
“柳姑娘喝杯茶?”那玲儿看着柳月,柳月也看着她。
“是渴了,劳烦二少奶奶赏一杯吧。”柳月落座,她到底还得了她一个金镏子不是,明明知晓了自己的秘密,却还上赶着送礼,这好意给得明显,柳月不傻,今日之前,她还能爱答不理,今日之后,她却不得不接下这好意。
“柳姑娘懂戏?”那玲儿亲手倒茶递过。
谷雨时节,江南下了新茶,京里也买得到,可那玲儿喝不上,洪家还没给过她月例钱,她那点东西,为了多得点消息,都给下人们散得差不多了,这是头年的茉莉花,陈茶,也香。
柳月歪靠在桌上,一手撑着下颌,一手绕着茶杯口打圈:“戏班子里长大的。有一年台柱子卷了班主的钱跑了,师傅气急,把几个小丫头子都给卖了,我半道儿跑了,又让人抓了,打呗,打死也就算了,没想到半死不死给扔出去了。
得阿关救了,捡条命,唱戏呗,他拉琴,我唱戏,结果唱了不到一年,又让大兵给盯了上,我给关起来了,阿关也给抓了……后来,洪家救了我又救了阿关,我就到洪家干活呗……”
柳月说得轻巧,几句话就是五六年。
“二少奶奶,我柳月,在洪家,干的是下屋里洒扫的力气活,哪天又碰上了,可别说错了。”柳月放下手,挺直身子,看着那玲儿一字一句说得郑重。
“知道了。”那玲儿应得轻,却稳了柳月的心。
“洪……老爷救的你?”那玲儿声儿越发轻。
柳月没应。
那玲儿抿了口茶,瞥眼柳月腰间的香包,转了话头:“柳姑娘身上带了药草?”。
“嗯,春到了,驱蚊虫的。”柳月轻抚腰间香包,药草香冲鼻,和关家孩子身上带的一个味道。
“你们当家的送的?老爷子看见了不碍事?”那玲儿又倒了杯茶,借此缓一缓脸上的红,她到底还是个姑娘家,问人家房里的事儿,怎么都有些抹不开脸。
柳月儿嗤一声笑:“二少奶奶听过这句话没?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别人家的媳妇儿总是好的……不然你以为老爷子凭啥半个月让我回趟家?他就好这口儿呗。”她答得倒是大方,既然做得,有什么说不得?柳月不在乎,不在乎名声,也不在乎洪家,她在乎的人在外头。
“这些年……就这么过的?”那玲儿灌了两杯茶,才缓了脸上的热,问得仍是轻,轻得只柳月一个人听得见。
柳月又笑了,笑意收了,端的一脸郑重:“不这么过,活不下去的……人呐,得有情……”
柳月走了,夜也黑了,月挂在天上,被云遮住,不甚明朗。
柳月走的时候,眼里又一次杂了几分异样的光,这一次,那玲儿看明白了,是怜悯……她在怜悯自己,守了望门寡的女人,没有资格谈情。
可是她有,即便那情事扭曲至此,竟也让她有底气怜悯自己……那玲儿心底阴沉,和这天色一样,云遮月,月不明。
9
那玲儿本以为,她只是看见了一场别人的骗局,说不上谁骗了谁的戏码,看到这儿也就罢了,她不过是指着柳月能给自己透透消息……
谁曾想,骗局里面的故事,比春雷还惊人。
那玲儿去请早,正房闹得不可开交,柳月给几个婆子关在外面,其他小丫头子也都给圈了住。
“老爷、老爷……让我进去,老爷得有人伺候。”柳月在屋外喊着要进去。
“夫人在里面呢,显着你了?”四五个婆子挡在门前。
“哟,二少奶奶回吧,老爷夫人说话儿呢。”一个婆子瞧见她,远远地喊,那玲儿只得往后撤,柳月的叫骂声不停。
“当年洪家救了我,我跟在老爷身边伺候是应当的,你凭什么拦我,当年洪家救了我……”柳月没喊上几声就给人捂住了嘴。
那玲儿顿了顿步子,那晚,她问过柳月,“是洪……老爷救的你?”,当时她没应,没说是,就是不是,那玲儿听懂了的,这会儿提这个干什么?
“不是洪老爷救的……五六年前的事儿……”那玲儿一路想,一路往回走,却在院子当中转了方向。
“洪家能救人的,不是老爷,就剩下几个少爷……二少爷没了,三少爷不在……”那玲儿直奔东苑,她帮柳月递话儿,柳月帮她往前走一步,这个金镏子不白送。
“二少奶奶来得早啊。”四龙候在东苑门口,四龙就是那个替大少爷往那家行丧叩头的人。
“是早……方才去老爷那请早,说夫人和老爷说话儿呢,丫头子们外面站了一堆,不好打扰,就比平时回得早了些,一时走差了方向。”那玲儿垂着眼说完就回了。
正房的事儿什么时候了的,怎么了的,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柳月是大少爷的人,不光她知道,林夫人也知道,老爷呢?她猜不着……但她明白,知道了二少爷的事儿,才能知道自家父母的死因。
林夫人信里的话,她得听,她这满院子的人里不定多少眼线呢,可上赶着不是买卖,这里肯定有别的事儿,她那玲儿不准备给人当枪使,所以,她悄没声地往东苑靠了一步……
10
三月二十五,适逢破岁,诸事不宜。
学校得了半天假,阿怀嚷着吃点心,那玲儿便带着往“点心曹”买了好大一堆,往回走的时候,阿怀非要给大大送去,车子拐去了海山赌坊。
八大胡同里最大的赌坊,二层楼的牌面,黑底金字写得张扬,好似你只要进了那赌坊大门,便是跳了洪家的海,刀山火海的海,便是上了洪家的山,刀山火海的山!
那玲儿不允阿怀进去,嘱咐小丫头子从后门送过去给掌柜的代转,他们只在蒙了黑纱的车里等。
却是又瞧见了熟人,高高瘦瘦,淡青褂子,低着头从海山赌坊后门出来,走得极快。
“刚子,这后门是什么人走的?”那玲儿有意无意问车夫。
“回二少奶奶,赌徒走的都是正门,后门是洪家各掌柜的出入的地儿,海山赌坊看着是一个院儿,其实当中是隔开的,前面是赌坊,后门是大少爷听各家消息的地儿,大少爷大多都在这……早前二少爷也是这么的……”刚子应的比问的多。
天边卷着乌云,春雷闷响。
“去瞧瞧,怎的这么久还不回来,要下雨了。”那玲儿没接刚子的话茬,她知道,林夫人那催了,催她表态。
赌坊后门恰巧开了,不是小丫头子,是四龙。
“二少奶奶,大少爷说您头回来,里面坐坐,小的着人送孙少爷回去。”四龙的声轻,面上不见声色,话听着倒是善,伪善的善。
那玲儿进门,里间早有人候着,引她去见洪长年。
“世间事儿总逃不过一个巧字儿。”洪长年手底的算盘噼里啪啦的响,本就温柔的声线给遮了个七七八八,勉强听清。
听清了,却没听懂,那玲儿不敢随便应。
算盘珠停,屋里静,越发显得空旷而闭塞,偌大的屋,只正中一桌一椅,靠墙一几两凳,余下便是灰突突的墙和青石板的地,除了进出的这扇门,连个窗都没有。
“姓关的,见着了?”洪长年抬眼,眸色深沉。
那玲儿这才反应过来:“是够巧的。”
“那就是老天爷觉得应当这么巧,总要顺着老天爷的意。”洪长年眨了眨眼,一潭深水波光粼粼。
“可见着就见着了,未见得要说出去,你说是不是?”洪长年话里有话。
“看都看不懂的事儿,哪里敢说呢,大少爷嘱咐的是。”那玲儿垂眼,心底却恨不能翻个大白眼,洪家这乱糟糟的事儿,以为她乐意看呢?
“没什么看不懂的。”洪长江笑了,笑不及眼底。
“柳丫头我有用,她钟意那姓关的,咱就成全她这个姻缘。”洪长年说得随意。
那玲儿拧了眉,压在舌底半晌的话儿到底冲了出来:“柳丫头既是你的人,你怎还帮着那人骗她?那人有家室妻子。”
“呵。”洪长年摆手,“想拧了不是?不是我帮别人骗她,是别人帮我哄她。”这话说得越发让人不懂。
“柳丫头每月两次出洪家,过年不算,五年间回家的次数不过百次,你指着谁给她守贞守心呐?不说这个,就是她早年间让那几个大兵磋磨成那样,姓关的也不能再要她,你以为柳丫头这性情,没了姓关的这份情牵着,她还能活?
姓关的日后再不敢和妻子同行,该演什么角儿就演什么角儿,柳丫头仍旧守着她的情,她人留在洪家,她的心我给她安置个地儿,不挺好吗?”洪长年的话说得坦然,讲得明白。
那玲儿却瞪大了眼,半晌转不过这个弯儿,这是给人钱让人哄骗柳月?合着那引以为傲的情事,是个笑话?
“柳丫头是个聪明人,你以为她一点没看破姓关的外面有没有人?各取所需而已,人家乐意骗自己,我呢,就顺着大家的意,多送些甜头……”洪长年给这件事儿盖板钉钉,周正的脸上眼深如潭,若君子,正人君子的君子,伪君子的君子!
那玲儿张嘴咬了几个字儿,没出声。
“什么?”洪长年问。
“我说,您这是……训狗呐。”那玲儿瞪着眼,看着地上的青石板,声儿轻,不似挑衅,倒似陈述,平白白地直说。
训狗,才要拿甜头吊着……
洪长年挑眉,似笑非笑,沉潭深眸里又一阵波光粼粼,看得那玲儿心慌。
11
人送走了,洪长年拨了下手底的算盘,一身重孝压在十几岁的姑娘身上,早前觉得她扛不住,后来觉得小瞧她了,这会儿再看,更有意思了。
“大少爷,二少奶奶上车了。”四龙回来报。
“嗯,是个聪明人呐,接得住柳丫头递的话儿,也真敢来报,呵。”洪长年立起算盘,“啪啦”一声响。
“林夫人那边……”四龙弯腰请示,早前的事儿还没了呢。
“查,看老爷子那天到底和她说什么了,到底什么话儿至于得这么撕破脸地闹一场也要和老爷子单独见面。”洪长年蹙眉,转又“啪”的撂下算盘,各珠子归位。
“有些人该清就清,别传出什么不必要的话儿来,训狗,也不是人人都当得了狗的。”洪长年轻摆手,话落在四龙耳朵里却狠得让人觉得耳朵根子给剜了一刀似的。
12
夜色茫,星辰微渺。
那玲儿在西苑看了半宿的月亮,眼见着天上的淡黄月牙儿在夜色里忽隐忽现。脑子里反复想着白日里的事儿,每一个碰见的人,每一句听到的话,翻来覆去地想,思绪像看不见的枝蔓,在脑子里横生纵长,使人昏乱。
昏沉沉睡去,昏沉沉醒来,请早照旧瞧见了柳月,娇里带着傲,懒散放肆什么也不在乎的人,要是毁了她唯一在乎的事儿……未免残忍。
说到底,都是可怜人罢了。
那玲儿回西苑催阿怀上学,却发现她实在不配去可怜别人。
“小的妮子,以后伺候二少奶奶车马。”车夫换了,换了个女人,长得极高极壮,国字脸厚嘴唇,生就一副男相,若不是扎着辫子,只怕谁也瞧不出是个女人。
那玲儿点头,什么也没问,她一个寡妇换个女人当车夫,也没什么。
可真就为这个?
难不成世间事真就逃不过一个巧字儿?
那玲儿想扔凳子砸人,可她不能,也不敢,揽着阿怀上车,隔着黑纱往外看,无妨,日子还长,云再厚,月再不明,熬过了夜,天总要亮……(原标题:《海山秽:月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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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城市、三维重建、自动驾驶、多源遥感地质灾害、卫星影像判读、北斗卫星导航系统、月球火星都能用上……你基本不会把这些无比高大上的新事物跟马路上那群身穿黄马甲,扛着测量仪器,照来照去不知在干啥的外业工作人员联系起来。
在普罗大众的认知里,传统测绘就是先测后绘,用经纬仪、水准仪、测距仪测量去获取数据,然后用鸭嘴笔、圆规绘图,最后的产品主要就是单一的地形图和在地形图基础上编绘的专用地图,与我们的生活没有直接关系。
然而最近二十多年,信息技术加快了人类社会的运行速度,测绘学的学科内涵发生了巨大变化,如何界定测绘学的含义,已是世界各国测绘工作者所关注的问题。
在全国工程勘察大师、北京市测绘设计研究院原副院长杨伯钢看来,测绘的定位不断在提升,随着现代科技发展,测绘已经扎根各行各业,成了不可或缺的存在,测绘做的是让大家都能用的东西。
39年来,杨伯钢主持完成了北京数百个建设工程的测绘,他主持的北京市第一次地理国情监测工作,为北京市城市体检和城市治理工作提供了技术支撑;在北京市地下管线信息系统、天安门基础设施管理系统、“海淀城市”大脑、北京市不动产登记系统等方面,则助力政府管理更加科学化、智能化和精细化。
杨伯钢,博士,教授级高级工程师,全国工程勘察设计大师,北京市测绘设计研究院原副院长,城市空间信息工程北京市重点实验室主任,北京测绘学会理事长。受访者供图
既做了,就做好
杨伯钢大学学的是城建工程测量专业,1983年毕业后一直从事这项工作,到现在39年。他头发灰白,穿夹克和衬衣,一笑,微露一对虎牙。院里的同事形容他,嗓门大,中气十足,特别有激情,永远风风火火的。
“我上大学前对这个专业一无所知,而且测量本身就是小专业,相对比较偏”,杨伯钢自述自己性格中规中矩,既做了,就做好,于是39年来一直坚守在测绘生产科研一线。
那时候的测量分两个专业,一类是大地测量,经常往荒郊野外走,水准仪、平板仪、测距仪、三脚架……全套几十斤重的测绘装备都要靠人力背上山,一两个月不见人烟,风餐露宿不说,还时常有遇到野兽毒虫的危险,他们很容易被分辨,往往被晒得黢黑。
另一类别是工程测绘。虽然没有那么辛苦,但在城市里也要经常从事外业,一张施工网格图,需要每隔50米打上一个坐标,每处细节都要细心绘制、每个角落都不能落下。那时候使用的是最原始的拉力计和钢尺,每次测量需要至少施加8公斤的力,才能测得有效数值,“用拉力计测上一天,会拉到手酸得没法握笔写字,晚上我们还要坚持绘图。”
杨伯钢做的就是工程测绘。大学毕业时被分配到北京市测绘处(北京市测绘设计研究院前身)测量四队担任作业员。测量道路、绘制规划红线、对建筑施工工程进行校验,是他的日常工作。
1988年,干了五年外业的杨伯钢到海南分院当技术负责人,一年后回到北京,当时北京的上地开发区、亦庄开发区先后成立,从只有荒地到楼宇建设再到修通公路,“每一份规划设计的图纸,都需要我们的地形图,每一幢建筑的施工,都需要我们定桩放样”,所有的数据都是杨伯钢带队一个一个测量出来的,并且突破性地完成了从工程测量、市政测量到综合测量的转变。
虽然说,测绘这个行业属于“幕后英雄”,工程完成后,荣誉都是设计者和建设者的,但“楼盖起来、路修好了之后,我们也有荣誉感。因为测绘人员投入太多的心血和汗水,所以工作虽然辛苦,但成就感也非常强,这可能就是它最有魅力的地方吧”,杨伯钢说。
杨伯钢曾经在赤道几内亚进行一个新城市选址的测量任务,做航片现场调绘,这是做全要素地形图的基础。如果调绘时判断错了位置、用错了符号、综合取舍不当或者注错了名称和数字,地形图也会经常出现同样的错误,“测绘工作常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因此一定要十分准确,要真实,要实事求是”。当地环境清新,人烟稀少,但因为不熟悉气候,经常被暴雨浇在工作现场,还会遭到尺寸不小的毒蛇的威胁。
2003年,杨伯钢在赤道几内亚进行一个新城市选址的测量任务。受访者供图
在海口开展市政道路测绘时,他前一天立尺测量的点位,第二天就被施工车辆铲出一条大蛇,“想想真是挺后怕的”。
1994年开始,杨伯钢任北京市测绘设计研究院副院长。
彼时,测绘技术也从以光学仪器为标志的传统测绘技术体系,到以航空航天遥感、卫星导航定位、地理信息系统为核心的数字化测绘技术体系,再到初步建立以数据获取实时化、数据处理自动化、数据管理智能化、信息服务网络化、信息应用社会化为特征的信息化测绘技术体系。
为地下管线建数据库
北京的三环路曾经在2002年进行了系统改造,其中全长48公里的全线测绘工作就是杨伯钢带队完成的,当时主要是对道路出入口、雨水口、桥梁伸缩缝、交通标志牌、交通检测设施等重点施测。杨伯钢说,“其实就是为施工提供一些基础信息,比如哪里有地下水管不能动,哪棵树需要移,什么标志能安在什么位置”。
从那时开始,杨伯钢就注意到了北京城市地下管线的重要性。
城市地下管线,是指城市范围内供水、排水、燃气、电力、通信、广播电视、工业等管线及其附属设施,它们担负着传送信息或输送介质的工作,是城市的“生命线”和“血脉”。伴随着城市快速发展,地下管线设施规模不断扩大、负载量迅速提高,但与此同时,城市地下管线建设规模不足、底数不清、管理水平不高等问题逐渐凸显。
杨伯钢说,北京的地下管线情况非常复杂,于清朝开建,历年来铺了一层又一层,由于没有一套完整、可持续更新并使用便捷的综合地下管线信息系统,城市地下管线存在重复开挖、第三方施工破坏等现象,大雨内涝、油气管线泄漏等突发事件也时有发生,出于城市安全重要保障的需要,必须摸清来龙去脉,收集多方信息。
杨伯钢带领团队对北京城市各类地下管线进行测绘,按1:500大比例绘制综合管线工程图,形成真实详尽的地下管线档案资料,建立形成完整准确的信息库。
2017年,北京市地下管线基础信息普查工作成功建立起8万公里的二维、三维地下管线数据库,已核实的管线长度相当于绕地球赤道两圈多。这项技术成果已达到国际先进水平,后续全国多地采用这项技术,完成了50余万公里管线的安全调查。
2015年,国务院办公厅出台《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加强城市地下管线建设管理的指导意见》,提出建立地下管线综合管理信息系统,以满足城市规划、建设、运行和应急等工作需要。
2020年,杨伯钢(右)带领团队在天安门地区进行测绘。受访者供图
“从一开始到现在持续不断地去推进这件事儿,我算是积极的推动者”。杨伯钢说,从2003年开始一直到现在,北京市测绘设计研究院建成的地下管线的综合信息系统,每年更新的管线数据大约在1500公里。
为什么要每年更新?杨伯钢说,“管线数据搁那两年就没人敢用,搁上五年就是一张废纸,数据要更新才有活力,未来测绘地理信息行业将形成跨界融合新业态,数据获取从单一传统测绘到引进互联网数据源,形成众源众包数据更新模式。”
用高科技创新测绘方法
随着国民经济的高速发展,超高层建筑开始增多,测绘工作遇到了新的难题。
2005年中央电视台新台址建设工程开工建设,工程主楼两座斜塔楼呈倾斜状,顶部通过14层高的悬臂结构联为一体,如何保障从双向倾斜6度的两座塔楼在162米的高空延伸出的空间悬臂的顺利合龙,是主楼工程施工中的关键难题,其中最为关键的工作是要保证空间悬臂各构件的精确测量定位。杨伯钢说,这对工程测量技术来说是一个巨大挑战,更是一个新的世界技术难题。
为了提高平面基准点的竖向传递精度,杨伯钢带领课题组对国 内外设备进行比较和选型,经过实际测试,发现一些进口仪器由于调焦、人工判读接收误差等影响,无法达到工程要求的二十万分之一的精度。
为此杨伯钢带领课题组进行改进和创新,使激光仪器在长距离检测中,无须调焦,实现了无调焦运行差,大大提高了整个检测系统的测量精度,从而摆脱了调焦误差对长距离激光测量的精度限制。
同时,由于建筑为异形结构,常规测绘方法无法验证任意点和点之间实测值与设计值尺寸关系。为了掌握建筑物竣工后的实际尺寸状态,杨伯钢带领团队第一次采用三维激光扫描技术,对特大、超高、异形、悬挑结构进行工程竣工验收测量,清晰直观地测出楼梯每个立面的情况,成功解决了难题。
在2022年北京冬奥会和冬残奥会上,无人机和三维激光扫描技术也大显身手。小海陀山是北京冬奥会延庆赛区的选址所在地,复杂的山地环境,让测绘人员和仪器很难到达,植被还会影响有效观测视线。
2018年5月,杨伯钢(左)带队在北京冬奥会延庆赛区选址地小海坨山进行测绘。受访者供图
最终,杨伯钢带领团队和遥感公司技术合作,研发出山区无人机摄影测量技术,反复测试适合无人机测绘的飞行速度、高度,搭载上合适波长的激光设备和航摄模块,高度以每70米为一个单位,通过一层层飞行,扫描出山体的三维地理数据,经过处理后,小海陀山间21平方公里区域的三维图像就成功生成,一整套高山区无人机大比例尺地形图测绘作业模式也就此诞生。
“实景三维模型绝不是简单的一份数据,在需要的时候,它可以真正把一座山‘摆’到你的面前。”杨伯钢说,这套模型是可以配合规划设计随时使用的支撑工具,能高效、精准地做到区域信息的可视化。
三维激光扫描技术不仅能“画”出山脉,也能辨别精细到毫米的误差。国家雪车雪橇中心属于复杂的异形建筑,赛道长度1935米,设置有16个弯道,最高设计时速134.4千米。为了保证运动员在高速竞技中的安全,赛道的竣工测量精度要达到毫米级,任何一点微小的形变,都逃不过三维激光扫描的“火眼金睛”。
三维相关技术还实现了建筑、文物、遗址的“数字孪生”。实景数字天安门的构建、三维立体实景中轴线、首钢园区炼铁炉工业遗址、汶川地震什邡市的震后遗址……这些珍贵的场景,都已被杨伯钢带领的测绘团队使用三维激光扫描技术留存下来,“不论是作为历史的存档,还是对日后的保护、修复、管理,这项工作都十分有意义。”
让北京的地理信息“活”起来
如今,测绘地理信息作为一个技术密集型行业,不断创新是其最鲜明的禀赋,跟其他行业大数据、物联网、区块链这些以前与测绘很少沾边的新技术,已被杨伯钢巧妙地与测绘相融,致力于地理信息科技服务首都规划建设和管理。
在杨伯钢看来,测绘的定位在不断提升,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测绘已经扎根各行各业,成了不可或缺的存在,“测绘就是基础数据+专业属性+分析应用+智能化,最终,测绘要做的是让大家都能用的东西,让信息替代人去跑路”。
2010年,杨伯钢带领团队,将已有的数字测图、航测技术、高分卫星影像等手段与工程资料结合,第一次完成了北京市城区范围400平方公里1∶500基本地形图、平原地区4000平方公里1∶2000基本地形图、全市域范围16500平方公里1∶10000基本地形图的绘制。同时建立起地理信息定期更新机制,保证城区范围内每年更新,六环以内地区两年更新一次,紧跟城市日新月异的发展变化,让北京的地理信息“活”了起来。
这套城市基本比例尺地形图测绘一体化系统是国内首创,不仅服务于北京城市总体规划实施、核心区保护、城市副中心建设等工作,还推广到了全国百余个城市。
相比于其他城市,北京的情况更加特殊。作为超大城市,针对人口、环境、水资源、交通等“大城市病”痛点,杨伯钢提出了一个新的思路:构建一套面向特大城市的地理国情普查监测框架体系,对土地利用、生态变化、城镇扩张等动态地理国情信息进行持续的动态监测。
这项工作没有任何成功经验可供借鉴。杨伯钢带领团队构建了内容指标、技术方法、软件工具和成果应用模式,经过近10年的持续更新,形成了北京市地理国情监测数据库和相关成果。
基于人口繁衍得出用地数据、摸清北京“海绵城市”建设底数,首次查清了全市500余万栋单体建筑及全市高精度、无缝覆盖的地表覆盖等数据……一系列科学数据的产出,为城市管理的科学决策、科学评价、科学管理助力。目前,这项技术已在全国337个地级以上城市得到应用。
助力不动产登记信息系统
不动产测绘关键技术及标准化研究是国家公益性行业科研专项,是北京市参加世界银行营商环境考核的重点项目。
2015年6月起,杨伯钢就带领项目组通过地理信息+大数据、物联网、云计算等多种技术的应用,完成了不动产登记数据采集、建库与平台建设的全流程关键技术研究和软件研发,支撑了年业务量130多万的北京不动产登记发证工作。
2020年2月,“区块链+不动产登记”七个应用场景正式上线。有效缩短了不动产业务办理时间,减少了多项纸质材料,尤其是抵押登记与抵押注销登记业务申请,不需要到不动产登记大厅,在网上就可以办理,实现了不动产不见面登记。
目前,北京市不动产登记信息系统已实现内外27项数据共享,包括北京市自然资源委内部的9类证件信息,如《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规划条件》等,以及住建委、市公安、市场监管、民政、银保监等11个部门的18类信息,设计户籍人口、婚姻登记、金融许可证、营业执照等。
不动产登记科技成果在全国31个省份的100多个地市得到应用,支持了全国“第一本”和北京市“第一本”不动产登记发证,累计发证超过千万次。
近期,杨伯钢又在探索测绘产品与自动驾驶技术的融合。一张“精确的图”是自动驾驶汽车运行的根本支撑,地图必须精确到“车道级”,并实现地图数据实时更新,才能保证自动驾驶汽车“大脑”在行驶中作出正确决策。
在北京经开区的全国首个网联云控高级别自动驾驶示范区,杨伯钢正在和团队开发满足安全、保密要求的众源更新模式,探索构建“车、路、云、网、图”网联云控模式,让车辆能随时获取最精准的地图数据,最大限度实现车路协同。
2020年开始,已近退休之年的杨伯钢又担当起院城市空间信息工程北京市重点实验室主任的重任。作为北京市政协委员,他近几年曾多次提交了服务城市规划建设的相关提案,其中《关于开展全市范围内居住小区管线普查的建议》《打造2022年冬奥会残奥会高品质地图服务产品和加强管理的建议》等,均获得了市领导的批示,并被列为优秀提案。
杨伯钢认为,未来的测绘将是“空天地一体化、室内室外一体化、地上地下一体化、历史现状规划一体化”的“四位一体”图景。
他说,随着地理信息产业创新能力的不断提升,与新一代信息技术不断融合发展,将催生出更多的新产品、新服务和新业态。可以说,地理信息将成为信息社会建设和政府智能管理的重要支撑,未来发展的前景十分广阔。
新京报记者 刘旻
编辑 胡杰 校对 刘越